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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送白银到中国换取丝绸

库道 库库 402浏览

在马尼拉旧城墙南方不远处有座公园,里头一个繁忙角落有块肮脏的大理石基座,高约十五英尺,上面是两尊穿着十六世纪服饰真人大小的男性铜像,因解空气而变得乌黑。这两个人并肩而立,脸朝着落日。其中一尊铜像穿着修士服装,像挥剑似地持着十字架,另一尊铜像身穿军人胸甲,佩带着真正的宝剑。相较于哥伦布灯塔,这座纪念碑很小而且很少有游客来参观。我发现最近的旅游指南与地图都没有提到这个地方——以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是相当难堪的事,因为这里是世界上最接近人们正式认识全球化起源的地方。

佩剑的男子是罗培兹•雷加斯皮,近代马尼拉的创立者。手持十字架的男子是安德烈斯•乌尔达内塔,他是指引雷加斯皮船队横渡太平洋的航海家。这两名西班牙人的贡献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携手做到哥伦布未竟的事业:藉由西航建立与中国的持续贸易。他们的成就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示,那就是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对经济的影响,如同哥伦布对生态的影响,无论再怎么偶然,他们都是大一统的源头。

雷加斯皮比乌尔达内塔稍微有名一点,他大约是在哥伦布首航的十年后出生。他一生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未显示出像哥伦布那样的海上探险狂热。他接受公证人的训练,继承父亲在巴斯克城市苏马拉加的地位,苏马拉加位于西班牙与法国的边境附近。二十五岁之后,他前往墨西哥为殖民政府工作了三十六年。雷加斯皮的人生因为乌尔达内塔的登门拜访,从此偏离了原本舒适的轨道。乌尔达内塔是雷加斯皮的朋友兼表亲,一五二0年代西班牙尝试在盛产香料的摩鹿加群岛建立前哨站不幸失败,乌尔达内塔也是少数幸存者之一。他因遭遇船难而困在摩鹿加十年,最后被葡萄牙人救起。乌尔达内塔返国后,发誓不再冒险并日加入了奥斯定会。三十年后,西班牙新王继位,他想重新在亚洲建立基地,于是命令乌尔达内塔重拾航海事业。乌尔达内塔的教士身分,使他在法律上无法担任探险队领队。他选择缺乏航海背景的雷加斯皮担任这项职务。雷加斯皮对于成功的可能性做何看法,可从他准备航海时的决定看出端倪,首先他变卖所有家产,然后把自己的子女与孙子女全送回西班牙老家。

由于葡萄牙乘西班牙失败之机占领了摩鹿加群岛,探险队得到指令,他们获命在附近找出更多的香料岛屿,并且在当地建立贸易基地。西班牙国王还希望他们绘制海图,让当地民众改信基督教,并且为他的外甥同时也是对手的葡萄牙国王制造麻烦。但最根本的目标还是中国——「这项刺激吸引着西班牙这个基督教世界的先锋去寻找海路」,历史家贾西亚阿巴索洛于二 OO 四年说道:「哥伦布、〔墨西哥的征服者〕科尔特斯与雷加斯皮的目标具有延续性,这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他们全在寻找中国。

一五六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率五艘船出发。抵达菲律宾后,雷加斯皮在宿雾岛建立营地,做为前往摩鹿加的中途站。在此同时,乌尔达内塔也开虹规畔返回墨西哥的航程,没有人成功返航过。单纯从探险队西航路线逆行是不可能的,因将虹队从墨西哥吹向摩鹿加群岛的贸易风在他们返航时会造成阻碍。深具航海天分的乌尔达内塔灵光一现,他决定先往北方航行,等到避过反方向的洋流后再折而向东。

在宿雾,雷加斯皮苦于军士诲变与疾病,又遭受葡萄牙船只的騒援。但他还是慢慢地将西班牙影响力往北向中国延伸。每隔一段时间,驻扎在墨西哥城的西班牙总督会运送援军与补给品前来。补给品中,比较重要的是从墨西哥与玻利维亚的硼坑开采出来的银块和银币,用以支付西班牙军队军饷。

转握点发生在一五七O年五月,当时雷加斯皮进行了 一项侦察任务,两艘小船载着约一百名西班牙士兵与水手,连同乘坐普罗阿,(一种浅而窄、两侧装着梁架的船只,船上装设一到两面纵帆)的数十名当地菲律宾马来人。他们连续往北航行两天之后,抵达了民都洛岛,大约在今日马尼拉以南一百三十英里处(马尼拉位于吕宋岛,是整个岛链的最大岛)。民都洛岛南岸有一些小港湾,一个接着一个,就像苹果上的齿痕一样。探险队里的马来人从当地芒扬人口中得知,有两艘中国船正停靠在四十英里外的另一处港湾——这个贸易站就在今日玛乌浩村的附近。

每年春天,中国船只会航行到各个菲律宾岛屿,民都洛岛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用瓷器、丝绸、香水与其他物品交换黄金与蜂蜡。芒扬人撑着用白色中国丝制成的阳伞,从建于高地的房子下山来见中国人,中国人会敲小鼓知会芒扬人他们已经到了。玛乌浩的淡水泉离海滩只有几英尺,成为长久以来双方的会合点;当地官员告诉我,考古系学生曾在这里发现时间可上溯至十一世纪的中国瓷器。雷加斯皮命令执行侦察任务的指挥官与他们看到的任何中国人进行接触,但态度必须有礼,不许冒犯对方。

听说中国船出现,指挥官派一艘西班牙船与大部分的普罗阿前去与中国人会面,「希望与对方建立和平与友谊」。

率队前去接触的是萨尔塞多,他是雷加斯皮的孙子,当时只有二十一岁。萨尔塞多虽然年轻,却受到士兵们的拥戴与尊敬。他们运气不佳,强风吹散了船队,萨尔塞多的船严重偏离航线。各船只分别在不同港口过夜,有内部宽敞 、洞口狭窄的港湾做为保护,西班牙水手躲过了暴雨的侵袭。尽管群龙无首,这群西班牙士兵仍急于取得中国的财富,于是天一亮他们就驾着普罗阿往东航行。绕过玛乌浩南面狭窄而嶙峋的海岬后,他们遇见了芒扬人与中国人。萨尔塞多的一名士兵回忆说:中国人展示武力,他们「打鼓,燃放火箭与火枪(按:一种小型的可携式火炮),并且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西班牙人认为这是中国人在向他们提出挑战,于是发动攻击——鲁莽的行动,「因为中国船庞大而高耸,而普罗阿浅而低矮,西班牙人就连敌船低处的系船柱都构不到。」他们用滑膛枪扫射中国船的甲板,抛出抓钩钩住船舷,然后沿着绳索攀上中国船的甲板,杀死许多中国商人。在船上,攻雌者发现少许丝绸、瓷器、金线,「与其他令人好奇的物品」。

当萨尔塞多终于抵达玛乌浩时,战争已结束几个小时,他「对于这场骚动甚感不悦」。他的手下非但没有遵守他的命令,达成「和平与友谊」,反而肆无忌惮地杀害中国水手,毁坏他们的船只。萨尔塞多当场道歉,他释放生还者,并且将抢得的为数不多的物品归还,探险队队员回报说,这群中国人「非常卑微,他们跪了下来,高声欢呼」。此外还有别的一艘中国船已经完全毁坏;另一艘还能修理,但中国船的索具与欧洲船不同,探险队没有人听道该怎么修补。萨尔塞多命令手下协助幸存的中国船缓慢航向西班牙基地,雷加斯皮的手下可能知道该怎么处理。

中国人开着修复的船只返国,上报欧洲人已经来到菲律宾的消息。令人惊讶的是,尽管欧洲位于西方,这群欧洲人却来自东方。而且这群蛮族拥有中国人极欲取得的东西:白银。在此同时,雷加斯皮已控制了马尼拉,等着中国人下次再来。

一五七二年春,三艘中国船出现在菲律宾,船上载运精挑细选的各式中国制品——中国人想知道雷加斯皮想买什么,以及愿意为何种物品出高价。结果西班牙人全部都想要,雷加斯皮的公证人在报告中表示,这个结果让中国商人「颇为高兴」。西班牙人特别喜爱的是丝绸,这在欧洲是罕见而昂贵的产品,此外还有瓷器,当时欧洲还不具备生产这类物品的科技。做为报酬,中国人只想要西班牙白银。

次年,更多中国船只前来,后年更胜以往。中国对白银的渴望与欧洲对丝绸、瓷器的需求,显然难以满足,双方贸易量成长极为巨大。日后所谓的「加雷翁船贸易」连结了亚洲、欧洲与美洲,同时也间接连结了非洲。(非洲奴隶是西班牙美洲帝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面我将提到这些奴隶在墨西哥银矿从事开采与提炼的状况。)过去从未有这么广大的地域——每个人口稠密的地区、每个有人定居的大陆,除了澳洲之外——结合在单一的交换网络之下。随着西班牙抵达菲律宾,一个崭新、确切无疑的现代纪元于焉展开。

人们对新纪元一开始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中国是当时世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无论从哪个指标衡量—人均所得,军事力量,平均寿命,农业产量,烹饪、艺术与科技的精巧程度,中国都足以与世界其他地区平分秋色,甚至犹有过之。就跟今日的富国如日本与美国很少向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购买产品一样,当时的中国一直认为欧洲太贫穷落后,因此无法引起它的商业兴趣。欧洲的主要产业是纺织,大部分是羊毛织品,同时期的中国则有「丝织业」。一五七三年,墨西哥总督在向西班牙国王提出的报告里哀叹说:「目前就我们所知,无论是这里还是西班牙,都无法找到中国人没有的东西可以出口给他们。」现在有了白银,西班牙终于握有中国想要的东西。事实上,中国亟需白银——西班牙白银实际上成为中国货币供给的来源。然而,让整个国家通货掌握在外人手里毕竟令人不安。中国朝廷担心加雷翁船贸易——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大规模不受控制的国际交换——将对中国人的生活造成不受控制的大规模改变。

这项忧虑完全得到证实。虽然历任中国皇帝几乎一律拒绝欧洲与美洲人入境,但他们无法将其他物种也拒于门外。

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美洲作物,特别是番薯与玉米。农业史家宋军令于二00七年提到,这些作物的突然到来,是中华帝制史上「最具革命性的事件之一」。中国的农业以稻米为主,长久以来一直集中在河有特别是长江与黄河流域。番薯与玉米可以种在干燥高地。大量农民移居到这些人口稀少的地方,结果造成一波森林砍伐,随后的侵蚀与洪水夺去许多人的性命。原本已存在许多问题的中国政府,此时更是雪上加霜—-而这对欧洲有利。

西班牙也对加雷翁船贸易感到不安。每年运送白银到马尼拉,是数世纪以来希望与中国建立贸易关系的岭峰。尽管如此,马德里几乎在这整个时期里一直尝试要对交换进行限制。国王三令五申,限制前往马尼拉的船只数量,削减货物的出口量,规定中国货的进口配额,并要求西班牙商人组成垄断联盟来抬高价格。

从今日的观点来看,西班牙人的不满令人惊讶。照经济理论预测,丝绸与白银的交换理应是双赢的交易。但在这段过程中,获得有利地位的却是欧洲。史家弗兰克辩称,加雷翁船贸易的建立,使「欧洲人为自己在通往亚洲的列车上买了 一个位子,后来甚至包下一整节车厢」。

雷加斯皮与中国人的相遇,示意着亚洲进入了同种新世,而西方也在这股气流的推升下快速崛起。

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的铜像不是为了纪念这些观念或事件,而是一八九二年,马尼拉巴斯克社群为宣扬巴斯克人在马尼拉历史所扮演的角色而建的(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连同跟他们一同前来的士兵与船员,很多都是巴斯克人)。等到加泰隆尼亚雕刻家苏比拉茨铸好铜像的时候,美国已经从西班牙手中夺取了菲律宾。新统治者对于竖立纪念碑来纪念死去的西班牙人不感兴趣,铜像因此尘封在关税局里一直到一九三0年才终于竖立起来。

绕着纪念碑走着 ,我原本以为它会更雄伟一点,毕竟以今日来说,最接近全球化源头的建筑物非它莫属。我也希望它能更完整一点。想如实反映加雷翁船贸易,雷加斯皮与乌尔达内塔身旁必须围绕着一群中国商人:因为在这场交换中,他们是对等的伙伴。这样的纪念碑或许永远不可能建立,特别是在全球网络仍被投以不安眼神的情况下,就连受益者也对此怀抱疑虑。

另一座公园与纪念碑隔了一条马路,民众似乎比较喜欢到这儿来逛,这座公园以黎剎的名字命名,黎剎是一名作家 、医师与反西班牙统治的革命烈士,他是菲律宾的民族英雄。公园中央有个倒影池,池畔围绕着花圃与雕像。所有雕像都是半身铜像,陈列在水泥圆柱上。这些全是反抗西班牙统治的菲律宾烈士塑像。

在池子面向雷加斯皮纪念碑的一边,有个苏雷曼半身像,牌子上写着:「马尼拉王国穆斯林统治者,他勇敢拒绝雷加斯皮率领的〔……〕西班牙人提供的『友谊』。」(上面原本就有引号)好编辑往往会嘲弄这类虚假的引号,他们认为这只是为了产生耸动的效果,并且要求报导者不要这么做。但这一句的引号却用得恰到好处。雷加斯皮与中国人接触之后,不久就找上了苏雷曼。西班牙人希望以马尼拉港口做为与中国贸易的据点。当苏雷曼说他不想看到西班牙人在附近出现时,雷加斯皮便夷平他的重要村落,杀死苏雷曼与他的三百名随从。现代马尼拉是在一片废墟中建立起来的。

在池畔的苏与其他人物,是反全球化的第一批殉难者,相较于雷加斯与部转弃置的角落,苏与其他人的确被赋予了更为尊荣的地位。只不过最后,他们每个人者输了池子角落铁柱上的大型扩音器放送着由「经典摇滚电台」播放的音乐快讯。我在附近走着,差点被外观模仿汤玛士小火车的列车辗过,这个童书与儿童电视节目里的角色,已由据说是全球最大的英国私募股权公司安佰深收购。在汤玛士火车微笑且发出嘟嘟声的火车头上方,我看见了尼拉观光区林立的饭店与银行。全球化的诞生地看起来就像其他地方一样。在同种新世,肯德基、麦当劳与必胜客总是走几步路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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