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种新世?全球经济体系的突然诞生,从此造就了生活史的新纪元?这个主张似乎太过浮夸了。
不如让我们进行一场思想实验:我们绕着一六四二年的地球飞行一圈,此时距离哥伦布首航已过了 一个半世纪,离中国丝织品首次从马尼拉运到墨西哥也过了七十年。我们可以把这场飞行想成是在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绕着正处于大騒动初期的地球进行巡航。旅游小册子承诺这趟巡航将目击同种新世初期最精采的部分。旅客们将看到什么呢?
其中一个答案是:世界被西班牙的银箍紧紧捆在一起。美洲白银使世界的贵金属存量增长至原来的两到三倍。白银的主要来源——波托西(,位于今日玻利维亚南部,是史上最庞大最丰富的银矿。我们要以这处网络的中心点为巡航起点。波托西位于安地斯山脉一万三千英尺以上的高度,座落在死火山的山脚下。就地质结构来看,波托西和纯银矿山之间的距离近到已达极限。波托西附近几乎是完全无树的高原,散布着冰河巨石,饱受凛冽寒风的吹袭。农业在此很难发展,而且这儿也没有能用来生火的木柴。尽管如此,到了 一六四二年,这座矿产城市已成为美洲最大、最稠密的小区。
波托西是一座喧闹吵杂的新兴市镇,充满炫富行为与暴徒犯罪。这座城市也是个极具效率的杀人机制,因为这里开采、提炼银矿的条件极为恶劣。印第安工人背着矿石,踏着粗制滥造的阶梯,从地表下方数百英尺处一路运送上来 。 然后将砺石与毒性极高的水银混合以提炼白银。斜坡上的精炼工把金属转变成接近纯银的银块,通常重量是六十五磅,上面盖上保证质量与标示产地的印章。其他的白银则造成钱币——西班牙披索逐渐成为实际上的世界通用货币,如同今日的美元。骆马步伐比骤子与马匹来得稳健而且更能适应高海拔,牠们被集结成队驮运银币与银块下山,每个危险的地方都有持枪男子保护。这些白银在智利滨海的阿里卡上船,运送到西班牙殖民政府所在地利马的大港。然后,在第一批护航船队运送下,这些白银从利马运往世界各地。
我们坐飞机跟随白银船队往北走。安地斯山脉的斜坡在船队东方隆起,此地正陷入生态混乱。人类在利马北方的谷地居住已有数千年历史,建立了世界最早的城市群。在这趟飞行之前的一百五十年天花横扫此地。之后又来了其他欧洲疾病,然后是欧洲人。数百万人在恐惧与痛苦中死去,山区村落残破不堪。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几百年来开辟灌溉的斜坡依然渺无人烟。灌木与矮树长满了废耕的田园。一六OO年,一场猛烈的火山喷发使秘鲁中部被厚达三英尺的灰烬与砾石掩埋。四十年后,依然维持着原来掩埋的景象。安地斯山脉的生态系统变成野生世界。往北航行,白银船队经过近乎蛮荒的地带,至少零星来看是如此。
有些船只在巴拿马靠岸,其他则开往墨西哥。从飞机往下看,可以发现巴拿马白银穿过地峡运往欧洲一,而绝身多数墨西哥白银最终则运往亚洲。关于有多少白银运往何处的问题,无论在一六四二年的关税官心之间,还是在今日史家之间,都引起激烈争论。需钱孔急的西班牙国王希望把白银留在国内。西班牙殖民者则希望尽可能将白银运往中国,因为银币与银块在中国可换取最大的贸易利益。两方的拉锯不可避免地造成走私偷渡。官方统计数据显示,经由太平洋流出的白银不到四分之一。过去,大多数史家认为 ,政府监督使白银走私数量约仅占总量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官方的统计大致正确。
然而,新一波研究者认为走私其实相当猖獗。中国吸收的白银数量最多可能达到总量的一半。这场辩论并不只是象牙塔内卖弄学问的争论。一方认为欧洲扩张是推动世界事务的主要力量,另一方将世界视为单一经济体系-而背后主要推手是中国的需求。
运往欧洲的白银以骤子驮运翻过山岭,抵达巴拿马的主要加勒比海港口波尔托贝洛。
在庞大的加雷翁船队保护下——上面配备大量枪炮,水手与士兵最多可达两千人,白银每年夏天横渡大西洋,挑这时间出发是为了避开飓风季节。船队缓缓进到瓜达尔基维尔河河口,这是西班牙唯一可通航的大河,然后溯河而上六十英里,抵达塞维尔。
在码头卸货,装满白银的宝箱是矛盾的象征:美洲白银让一六四二年的欧洲富裕而强大,远超过欧洲人所能想象,但欧洲本身也苦于战乱 、通膨、暴动与天气灾变。动乱在语言、文化、宗教与地理皆有所区隔的欧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是欧洲动乱首次与地球另一端的人类行动紧密连结在一起。
麻烦同时从亚洲 、非洲与美洲射向欧洲,沿着西班牙白银的道路在世界各地来往穿梭。
科尔特斯征服墨西哥与随后的掠夺,使西班牙菁英陷入疯狂。财富与权力一夕增长使西班牙国王冲昏了头,发动一连串代价高昂的战争,对法国、鄂图曼帝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新教徒发动战事一场未平一场又起。即使西班牙于一五七一年击败鄂图曼土耳其人,但尼德兰的不满(当时为西班牙属地)很快就引爆为公然的造反与脱离。荷兰人争取独立持续八十年的时间,这股风潮也延烧到遥远的巴西 ,斯里兰卡与菲律实。之后英格兰也卷入争端;赌注愈来愈大,西班牙决定对英格兰进行规模雁大的海上入侵行动:西班牙无敌舰队。此次入侵最后以灾难收场,弭平尼德兰叛乱也是一样。
战争会引发战争。到了一六四二年,西班牙忙于压制安达鲁西亚、加泰隆尼亚与葡萄牙的分离运动,其中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统治了六十年;法国在西班牙的北、东与南部边境与西班牙交战,瑞典军队与神圣罗马帝国相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费迪南德三世是某位西班牙国王的女婿,也是另一任西班牙国王的岳父,他与西班牙的紧密同盟导致人们总是称他为西班牙的傀儡。)几乎未与西班牙出现直接或间接战争的唯一欧洲国家是英格兰,但英格兰本身却饱受内战的震撼——禁欲的清教徒叛乱很快就引发内战-并且处决了国王。
战争的代价是惊人的。在越战高峰期,美国送往战地的大兵约五十万。根据太平洋大学经济史家弗林的估计,如果美国想派出和西班牙攻打荷兰时相同比例的士兵,美国必须派出「两百五十万人」。「即使白银不断自玻利维亚运来,西班牙也无力维持在尼德兰的军队,」弗林告诉我:「所以军队经常谨变。我曾经计算过,从一五七二年到一六O七年,总共出现四十五次谨变。而这还只是西班牙对外戦争的其中一场。」
为了支付战费,西班牙朝廷向外国银行家借款;国王放心举债,因为他相信未来由美洲运回的财宝可以偿还债务,而银行家也基于同样理由安心放款。唉,一切都比国王想的来得昂贵。债务大量累积,队入的十倍乃至于十五倍。尽管如此,朝廷还是用一种期盼的心情来看待国家的经济政策,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不可避免且不断发生的结果就是破产,西班牙在一五五七年、一五七六年 、一五九六年、一六O七年与一六二七年出现无法清偿债务的问题。每次破产之后,国王就借更多的钱。贷款人还是愿意提供 ,毕竟,他们可以索取高利率的利息(西班牙支付的利息达到每年复利计算)。显然,高利率更有可能造成再次破产。然而,同样的过程卷土重来——每个人都相信白银会不断涌入塞维尔。于是在一六四二年,因开采出这么多白银使银价贬值,即使银矿产量缩减也无法挽回跌势。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正急速走向财政末日。欧洲各国彼此连结,牵一发而动全身;西班牙经济崩溃,邻国也无法置身事外。

白银贸易虽然不是这场混乱的唯一原因——宗教冲突,君主傲慢,阶级斗争,这些原因都很重要——但的确是核心因素。科尔特斯宣泄的贵金属洪流巨幅增加西班牙的货币供给,导致西班牙财政部门一时间无法吸收这一大笔钱。这就好像一名亿万富翁突然把家产存入一家乡村银行——这家银行一定马上把钱转存到其他更大、更有能力处理的机构。美洲白银就像水从澡盆往外溢流一样,从西班牙流进意大利、尼德兰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银行金库。为了西班牙军事冒险而支付的军费因此装满欧陆各处的库房。
经济学原理预测在这些状况下会发生什么事。新増的货币追逐原有的商品与劳务,价格将以古典的通膨螺旋上涨。在史家所谓的「价格革命」中,欧洲的生活费用在十六世纪下半叶涨了 一倍,有些地方甚至涨到原来的三倍,后缤又再上涨一些。由于薪资并未跟上涨幅,穷人因此更加贫困,他们连每日所需的面包都买不起。饥民暴动在欧陆各地引爆,而且似乎是同一时间在各个地点一起点燃(研究者称之为十七世纪的「普遍危机」)。
不过一六四二年,跟着白银的跨大西洋航线而来,美洲农作物倒是给了农民希望。当飞机经过欧洲上方,我们降低高度好让旅客可以看清楚哥伦布大交换留下的记号:意大利成畦的美洲玉米田,西班牙如地毯般的美洲豆田,与法国田野里长满了闪耀欣欣向荣的美洲向日葵。巨大的烟草叶在荷兰农田里吸收阳光;烟草在天主教欧洲如此普遍 ,以至于教宗乌尔班八世在这年抨撃烟草的使用(在新教英格兰,烟草却受到该国最无趣之人,也就是克伦威尔的支持)。
最重要的是马铃薯,这项作物开始喂饱日耳曼 尼德兰,渐渐地也包括爱尔兰人的肚子。在平常时期,快速增加的农业生产力可以缓和通膨与战争导致的不安。但此时并非平常时期:飞机的仪器显示这个时期的气候本身也出现变化。
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欧洲经历了可怕的寒冬 、晚春与冷夏。寒冷的五月与六月天,使法国葡萄酒拖到十一月才收成;人们可以跋涉一百英里越过冰冻的海洋,从丹麦走到瑞典;格陵兰猎人驾着他们的独木舟在苏格兰海岸停泊。连续三年歉收乏后,爱尔兰的天主教民众开始暴动,劫掠、杀害他们仇视的英格兰新教徒,攻撃那些利用歉收机会攫取天主教土地的新教徒。担心阿尔卑斯山的冰河将蔓延到他们的家园,瑞士村民恳请他们的主教在可怕的冰河前端举行驱魔仪式——无独有偶,圣多明各的西班牙人也寻求上帝的绝助来抵御火蚁侵袭。主教每年的造访使冰河后退了八十步。世界秩序似乎全乱了套。
史家把这段寒冻时期称为小冰期。在北半球大约从一五五O年开始,持续到一七五O年左右,这种全球气温异常至今尚无明确解释;它的开始与持续因地区而有所不同。由于当时的人鲜少留下天气状况的文字纪录,因此古气候学家被迫以具先天缺陷的方式进行研究一例如观察年轮的心度与极地冰”中气泡的化学组成。根据这类间接证据,有些研究者认为小冰期可能源自于太阳黒子数la的减少,也就是所谓的蒙德极小期。因为太阳黑子关系着太阳能量的产出,较少的太阳黑子意谓着阳光强度减弱——这些研究者认为其减弱幅度足以让地球冷却。还有一些科学家认为,温度下降起因于几次巨大的火山爆发,导致火山剧烈喷发的二氧化硫进到高层大气中。在高于云层的地方,二氧化硫与水蒸汽结合成硫酸微粒——形成天空中发亮的尘埃,这些微粒会将阳光反射回太空。这确实是一六四二年发生的现象;今日我们认为,就在一六四二年的前一年,菲律宾南部的剧烈火山爆发连绩三年降低地球温度。不过,这两种假说都受到严厉批评。许多科学家认为蒙德极小期的冲击太小,不足以解释小冰期。另一些人则主张,连串的火山爆发无法导致温度稳定下降。
二OO三年,弗吉尼亚大学古气候学家鲁迪曼认为小冰期的出现另有原因——他的想法起乍听之下有点古怪,但后来愈来愈受重视。
鲁迪曼指出,当社群扩大,人类会开辟更多土地务农,砍伐更多树木做为燃料并搭建房舍。在欧洲与亚洲,森林是用斧头砍伐。在哥伦布抵达前,美洲的主要工具是火——每次焚烧都是一大片。连续数星期,印第安人烧林产生的烟雾遮蔽了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与大平原地区。今日,许员相信,如果没有定期焚烧,那么中西部大草原绝大部分将被潮水般的森林所淹没。同样的情况也可以用来说明阿根廷的彭巴草原、墨西哥的山丘、佛罗里达的沙丘与安地斯山脉的高原。
美洲森林也受火焰的塑造。一六五四年,央格兰殖民者强森表示,印第安人「时常放火烧林」,使密西西比河东岸的森林开阔、「林木稀少」,以至于这里看起来「就像我们英格兰的公园一样」每年的烧林季节会移除掉那些矮树丛、烧死那些害虫,而且可以开辟出农耕土地。科学家对于热带烧垦的研究较少,不过有两名加州古生态学者在二OO八年针对中美与南美三十一处的烧垦历史进行调查,发现每处的土壤木炭含量,也就是火的指标,在这两千多年来有明显的增加。
然后哥伦布大交换登场了。欧亚大陆的细菌、病毒与寄生虫横扫美洲,夺走了无数性命,也瓦解了数千年来人类干预的网络。当印第安人的火把熄灭时,整个西半球的烈火也消退成余烬。在森林中,不耐火的树木如橡树与山胡桃逐渐霸占了耐火物种如火炬松、大王松与湿地松的地盘,这些松树非常仰赖周期性的焚烧,因为它们的松果只有在碰到火时才会爆裂开来释放种子。印第安人猎捕的动物此时突然大量增加,过去这些动物的数量因猎捕而受到控制。诸如此类的情况到处发生。
本土纵火者长期以来不断将二氧化碳灌注到大气中。在同种新世初期,这股灌注的力道突然软弱下来。原本空旷的草地长满森林,它们一股劲地进行光合作用。一六三四年,朝圣者踏上普利茅斯十四年后,殖民者伍德抱怨曾经空旷的森林现在却长满矮树辇,「既无法使用,也难以穿越。」森林在北美、中美、安地斯山脉与亚马孙河流域这片广大地区,重新恢复了生机。
鲁迪曼的想法很简单:欧洲流行病毁灭了印第安社会,不仅减少原住民的烧垦,也导致树木増长。两者均有助于减少大气中的二氧化碳。二0一0年,德州大学达尔领导的研究团队估计,光是美洲热带地区的农地转变成森林,就影响了气温下降幅度的四分之一——研究者指出,这项分析并未包括野火的减少与非农耕地区森林的恢复,也未涵盖整个温带地区。换言之,藉由致命的细菌与病毒,哥伦布大交换(用达尔团队的话来说)「深刻影响了地球的碳排放量」。与今日的气候变迁完全相反,人类的行为并非增加而是减少温室气体——这是同种新世令人惊讶的气象序曲。
飞机再度横越大西洋回到美洲,小冰期对美洲的影响也很明显。从空中可以清楚看见,印第安人的土地不仅长满森林,也覆盖着白雪。冰层厚实到人们可以在波士顿港口里行驶马车;切萨皮克湾几乎完全封冻,这一年在蒙特娄建立殖民地的四十名法国殖民者几乎全部冻死。引进到缅因 康涅狄格与弗吉尼亚的牛马全遭大雪掩埋。其他的冲击比较难观察得到。印第安人过去开垦的土地,现在长满了耐寒的树木,如铁杉、云杉与山毛棒。在冷夏的庇护下,春季池塘蒸发干涸的时间因而拉长。池塘里孕育的蚊子-存活机会也因此提高。
在这些异常耐寒的蚊子中有一种四斑疟蚊,牠是五种几乎难以区别的亲缘蚊种的总称。与其他疟蚊一样,造成疟疾的寄生虫也以四斑疟蚊为宿主——这种昆虫一般被称为北美疟蚊。英格兰东南部此时正值疟疾肆虐。尽管没有详细的文献记载,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一六四二年已有疟疾附在移民身上从英格兰来到美洲。只要对着疟疾患者咬上一 口,寄生虫就会跑到蚊子身上,然后蚊子再将寄生虫广为传播。弗吉尼亚与弗吉尼亚以南的殖民地,已被充分证明对欧洲人来说是有害健康之地,因此殖民地的主管很难说服劳工从海外来到此地的烟草田工作。
有些地主以购买非洲劳工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部分受到疟疾的驱使,奴隶市场的运作很快就上了轨道,这项有利可图的交换与白银市场紧密交织在一起。跟过去一样,来自非洲的船连成了生态走廊,许多旅客未经官方允许就踏上旅途,山芋、小米、高粱、西瓜、黑眼豌豆与非洲米等作物跟着奴隶船来到美洲。黄热病也不请自来。
飞机越过切萨皮克潜一路向西,往墨西哥飞去。机翼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大平原南缘出现了成群结队的西班牙马匹,牠们是白银船回程时带来美洲的。阿帕契族与犹特族急忙到南方数百英里处争夺马匹,紧追其后的还有阿拉帕霍族、黑脚族与夏安族。有鉴于蒙古骑士给欧洲村民的教训,依附土地的农民在面对骑兵攻击时只能坐以待毙。因此,印第安各族急于取得马匹可视为一种军备竞赛。在整个北美西部与西南部,原住民农民抛弃农田’跳上西班牙马背。长期的定居社会转变成一群游荡者;平原印第安人的「古代游牧传统」就此诞生,这是快速适应哥伦布大交换的结果。
随着原住民取得马匹,不仅原住民与原住民开始出现冲突,原住民也与在西班牙不断扩充的牧场工人发生争端。这些工人包括印第安人、非洲奴隶与混血儿。在文化恐慌心态的驱使下,殖民政府创造了 一套巴洛克式的种族词汇 ——为各种不同背景的族裔贴上标签。新西班牙首府墨西哥城是西属美洲帝国最富庶的地区-在此更能见到所有这些族裔,甚至更多。墨西哥城比西班牙本土的任何城市都更富有,人口也更为众多,这里混杂着极为多样的文化与语言,没有任何族群居于多数。每个族裔各自聚居——例如某个行政区住的全是来自东部的特拉斯卡拉人。天灾周而复始地发生,工程师必须想办法不让这座城市遭自然摧毁。过去四十年来,墨西哥城共发生六次洪灾,其中一次甚至持续了五年之久。这座乱象丛生、拥挤而多语言的大城市,有着富裕的市中心与躁动不安的各族裔住在边缘地带,努力抵挡生态灾难——以今日的观点来看,一六四二年的墨西哥城似乎不可思议地熟悉。它是世上第一座二十一世纪之城。
飞机往西飞行,来到位于墨西哥太平洋岸的阿卡普尔科 ,这里是加雷翁船贸易的东方终点站。群山围绕,加上没有浅滩与暗进,阿卡普尔科成为某个慵懒聚落的重要港口:几百间小屋像衣服一样散布在水边。阿卡普尔科极少数的定居民众里绝大多数是非洲奴隶、印第安劳工与贮存的亚而水手(加雷翁船的船员主要是菲律宾人、中国人与其他亚洲人)。当加雷翁船靠岸时,可以看到西班牙人他们有些是远从秘鲁来的。市场与市集出现;数百万披索在此交易。当船只拖上岸,为下次跨洋旅程做准备时,整座城镇又再次清空。
我们跟着白银来到目的地中国。小冰期也影响了东亚,只不过这里的冲撃不是雪与冰,而是猛烈暴雨与寒冷旱灾的来回交替。五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五年大旱发生在一六三七年到一六四一年。一六四二年大雨淹没了农作物。这些冲击又因为印度尼西亚、日本、新几内亚与菲律宾的一连串火山爆发而更形恶化。
数百万人因此死亡。寒冷、潮湿的天气与大量人口死亡使中国三分之二以上的农地无法耕作又加重了饶荒的灾情,据说此时人吃人是常有的事。明朝因为内乱与北方战事无暇救助灾民。其实,朝廷也没有资金。与西班牙国王一样,明朝皇帝以西班牙白银支付战费,而这些白银全是以课税的方式向臣民征收来的。当银价下跌时,国库很快为之一空。
明朝一直以保护中国不受外来势力侵扰为职志但他们失败了。美洲农作物如烟草、玉米与番薯广泛种植于中国各地的山坡上,美洲白银亦支配了中国经济。不过明朝皇帝不知道的是,美洲森林也给中国带来雨水。这一切全对明朝不利。人民的不满引发农民暴动,乱事很快蔓延到约六个省份。领不到军饷的士兵心怀不满,引发军队谨变,洪水与饥荒更加深愤怒。不到两年,北京就被过去曾为军人的叛乱者攻陷。几个星期之后,这名军人又被满人推翻,满人建立了新的王朝:清朝。当哥伦布建立拉伊莎贝拉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多半聚集在回归线围成的带状地带,除了一个例外,其他城市几乎都落在纬度三十度以内。名单的榜首是北京,它是人类世界最富有的社会,也是最受目的城市。其次是毗阇耶那伽罗,它是印度南方的印度教帝国首都。在所有城市中,只有这两座城市人口达到五十万。接下来是开罗,人口略低于五十万。在这三座城市之后,有一群城市的人口大约在二十万左右:中国的杭州与南京,伊朗的大布里士 与印度的果尔;特诺奇提特兰,三国同盟(阿兹特克帝国)令人目眩的中心,鄂图曼帝国的伊斯坦堡(正式名称是君士坦丁堡,或许还有加奥,西非桑海帝国的主要城市,可以想到的还有寇斯科,印加帝国的皇帝在此处划下一次的征服。没有任何一座欧洲城市名列其中,除了巴黎,当时在路易十二的锐意治理下不断扩张。哥伦布的世界集中在炎热的地区,自从智人首次惊奇地直视非洲的天空以来,人类便是如此发展。
如今,在哥伦布首航的一个半世纪之后•城市的顺序已有了变化。整个地球彷佛上下颠倒一样,所有的财富与权力都由南流向北,曾经不可一世的热带大城正不断衰退并沦为废墟。往后几个世纪,最大的城市中心将集中在北方的温带:英国的伦敦与曼彻斯特;美国的纽约、芝加哥与费城。到了一九OO年,每一座名列前矛的城市都位于欧洲或美国,只有一个例外:东京,它是西化最彻底的东方城市。从地球以外观看这一切的改变,着实令人吃惊;人类数千年来不变的次序遭到推翻,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
今日,生态与经济交换的吵闹喧谦,就像我们更加拥挤而不穏定的星球的背景一样。在巴西看见日本的伐木工,在萨赫尔看到中国工程师,在尼泊尔或纽约夜店最贵的位子上看到欧洲背包客,这似乎是当代特有的现象。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些现象其实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出现。当时发生的事件提醒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面对目前这种混帮的状态,并检视我们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而这似乎是一件值得做的事。